我小時候的中小學比較簡單，不分文理科，除了語文課需要寫大約幾百字的作文之外，其它課從來不需要寫作。今年是我小女兒上高中的最後一年，對她的課程有更多的關注，才知道除了外語課，她今年其它主課都需要寫一篇“大作”，所以幾乎每門課都可以說是寫作課。
她的學校是國際文憑（IB）學校，這個文憑是一家總部設在日內瓦的國際教育基金會發展的教學學位，每個學生可以選擇六門課，每門學分最高7分，根據要求，她修了三門標準水平的課程：母語語言（即是英語）、外語（是漢語）、和數學，修了三門高級課程：化學、生物、和心理學。除此之外，還有最高是3分， 全體學生都必須修的知識理論課 （Theory of Knowledge，TOK）、150小時的創意+行動+服務（Creativity, action, service, CAS）以及畢業論文（Extended Essay），整個文憑一共最高可達45分。
她的每門課（除了外語）是怎樣把寫作作爲課程的一部分呢？ 它是通過Internal Assessment（IA，內部考評）來實現的，IA在每門主課的最終成績裏占20%。之所以被稱爲內部考評，因爲它是由學校老師自己評分的。但是老師們不敢私自給過高分數，因爲國際文憑組織都會抽查，如果發現給分過高，將給所有學生降分。而80%是由12年級的國際統一評卷的期終世界統考成績决定。不過今年因爲新冠病毒，北半球2020年5月的12年級的期終考試被臨時取消之後，據說IA所占的比例變高了。而爲了在11月份的南半球12年級的期終考試不能進行時，成績也能够統一，我女兒這一批學生們的各科內部考評就變成送出去由國際文憑組織統一評分了。我們澳大利亞昆士蘭到目前爲止，受到新冠病毒的影響還算是比較小的，中小學3月至4月只在家裏上了一個月左右的網課，就返校正常上學了。但是這個11月份的世界統考是不是能够正常進行還沒有得到正式通知，所以還不得不準備著。不管如何，IA還得認真寫啊！
TOK課作爲一門單獨的知識理論課，沒有IA，但相當一部分是通過寫作來表達出對知識整體結構瞭解的深淺。今年的作文題目之一是“如果在某個方面的知識上有不同意見，那麽給予雙方意見同等關注是非常重要的。在什麽情况下，上述建議是一個好建議？”。這篇知識理論課文章的寫作需要有正反雙方的例子，而且還要求在文理科兩個領域分別舉證。她認認真真寫了提綱，老師說是挺不錯的，但出乎意料的是草稿却被圈了個C，把她都嚇了一跳。和老師討論後，决定全面重寫。在第二稿中，理科方面，她用“物質的波粒二象性”來作爲雙方的意見（波和粒子）給予同等關注的重要性，而用“自閉症的行爲症狀和打疫苗有關”的這個由于樣本少而導致的錯誤發現來說明不嚴格、無法重複的發現是可以忽略的。在社會科學方面，她用了抑鬱症需要考慮遺傳、心理和社會等多方面因素來診斷和治療作爲一個需要給予不同角度同等關注的重要性，而同性戀與精神障礙的關係作爲一個反例，因爲同性戀與精神障礙有關係的原始文獻是建立在一個不科學的統計方法上的。現在有網真好，所有這些內容都能從網上找到，但是怎樣找，找什麽就不是一個容易的問題。找到了，再怎樣把它們有機地組織起來也不簡單。跟她的第一稿比，條理要清楚得很多，論據也充分不少。
化學和生物的作文可以選擇做實驗，然後根據實驗結果寫一篇作文。有一套八股文本，如果實驗結果漂亮，按照八股文本相應來說就比較容易寫。她做的生物實驗是關于大蒜對大腸杆菌的抗菌能力。她使用了不同濃度的大蒜萃取液（把家裏的大蒜和榨汁機帶去了學校），幷用不同溫度來煮，發現生大蒜萃取液的抗菌能力最高。雖然聽聽簡單，還是反反復複做了好多遍，花了幾個下午才做完。根據評分要求，文章內容必須包括：所研究的問題，假設，引言，變量（自變量、因變量、可控、不可控變量），儀器、設備、試劑、安全和風險評估，方法，數據（定性、定量、數據處理公式，原始及處理後數據的圖表），結論（結論的解釋、可靠性、局限性、下一步）及文獻，她寫了洋洋5千多字，讓我看了看，雖然沒有什麽創新，但作爲一篇高中論文還是有模有樣的。足以看出IA追求的不是創新，而是一個過程。
但是化學實驗就沒有那麽順利了，她問我有沒有什麽想法，我給她出了一個主意，讓她測量一下剩菜裏的亞硝酸鹽隨時間是怎麽變化的，但是她的化學老師說這是一個生物而不是化學的實驗，因爲亞硝酸鹽的産生是通過細菌的作用産生的。化學老師是有經驗的，畢竟這是爲了符合評分要求而做的作文。 老師的决定讓女兒失去了親自去證明冰箱裏的剩菜是不是可以吃的機會。後來不知道她自己是怎麽想到從茶裏去提取茶多酚這個實驗的。她用網上的美國一個教授公開的方法去做實驗，做了好幾次，時間和精力也花上了不少，最終沒有能够做成功，不知道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只好被迫放弃。這時如果再從頭設計新實驗，時間緊迫了，因爲買試劑就需要很長時間，最後只好决定改成寫理論的文章。
寫化學理論方面的能寫什麽呢？要是一個博士研究生問我有什麽計算方面的問題，我也許還能給幾個課題，但在幾天內讓一個高中生就能完成的小課題，我還真不知道應該給什麽樣的問題。幸虧化學老師有經驗，女兒和他討論後，决定做核磁共振化學位移的分析。她告訴我這個課題後，我還是不清楚她能够達到什麽深度？最後她做完給我看，我才發現她是通過從網上數據庫裏下載一些有機化合物的化學位移數據，然後分析元素電負性對化學位移的影響，影響的加和性、及與距離的關係。這樣的分析雖然是挺簡單的，但做定量數據分析所需要的一套東西基本在裏面了，特別是從數據裏面發現有統計意義的規律，即使是簡單的綫性規律，也是一種升華。文章的寫法跟上面的生物作文一樣，除了沒有儀器、設備、試劑、安全和風險評估這一部分，這也是一篇近5千字的大作。想想我們這些在生物信息學方面工作的，不也就是從網上下載一些數據來分析分析，找點規律，後生可畏啊！
對她來說最難寫的應該是數學課的作文了。數學今年評分要求有所改動，比過去高挺多的，要求從日常生活中一個領域裏找到需要用三種不同數學分支的例子，其中一個必須是微積分。她找題目就找了好久， 焦頭爛額之後，我建議了剪紙，她剛開始也認爲不錯，但後來發現另一個同學正準備要做同樣的題目，就主動放弃了。後來通過網上搜索决定要做航空所需要的數學。她作文中寫了幾何：搜索和營救需要使用三角函數來根據風向算出到達營救地點的最佳飛行方式；寫了統計：通過概率來預測所售出的機票數量要比飛機上的座位多的幾率，考慮到有人雖然買了票但由于種種原因沒有上飛機的可能性；當然還有必須寫的微積分：通過微積分來優化機票價格隨訂票人數的變化以達到最大的利益。數學作文的寫法與化學、生物不太一樣。它需要講理由（爲什麽要寫航空這個領域？）、目的（寫這篇文章要達到什麽目的？）、背景（航空史及其商業化的歷史）、數學的原理，應用的例子，重要性，局限性，和文獻。前面幾部分還有點像我們大學老師們的基金申請呢！
心理學課的作文，她沒有跟我們討論過，我事後問了之後才知道，是關于重複Craik和Tulving 1975年的經典心理學實驗的報告。Craik和Tulving認爲信息的處理有不同的深度，不同深度的信息處理有不同的回想能力，有意義的單詞更容易被記住，而結構性的單詞更容易被忘記。她通過低年級學生用不同的句子來研究什麽單詞更容易被記住，然後根據結果，寫一個報告。報告有2千字，其中有引言，研究方法（材料，步驟），分析，討論，文獻。她覺得相比化學、生物實驗、數學作文而言，心理學作文比較容易，難怪她在飯桌上從來沒有提過呢。值得一提的是用低年級學生做心理學實驗之前，每個學生必須簽知情同意書，這些規矩從小就培養起來，真不錯！
語言課英語呢？英語的IA有三部分：演講，作文，和口試。演講和作文都是圍繞著媒體是如何運作語言來說服大衆的，幷用個人觀點專欄（opinion piece）的方式來說明。她的個人專欄講的是現在熱門的主題：“爲什麽澳大利亞應該因爲冠狀病毒而把學校關閉”。第三部分口試則是給一篇文章，當場對文章進行文學分析。這些作文對她來說是跟平時作業差不多，專欄也就1000字不到，算不上什麽大作，所以她也沒有過多提過，我也是問了她以後才知道的。
作文裏面最花時間的應該說是畢業論文，就是前面提到的EE （Extended Essay)了。她在我們所的研究員那裏跟著做實驗，她之所以能够被允許在所裏做實驗是因爲她獲得了幾個分子生物學實驗的證書。第一個暑假，實驗不成功，因爲原來的抗癌小肽的設計有問題，什麽也沒有做出來。第二個暑假還算運氣好，在新冠病毒導致實驗室關閉之前拿到了足够多的、能够在細胞裏對乳腺癌進行靶向治療的數據，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那麽多，但寫EE足够了。寫這篇文章更是花了她無窮的時間，主要是要寫的東西比較深，對她來說有太多新知識需要學，但又要能够寫得深入淺出，讓大家都能看懂。文章的提綱包括：引言（所研究的問題，目的），研究內容（假設、方法），數據處理，結果（定性數據、原始數據、處理數據、數據描述），合理論證（假設、所研究的問題的結論），評估（方法、設備、技術的評估），結論，改進與下一步，感謝，和文獻。長度到是只要求4千多字，比IA作文還短些，但關鍵是文章的深度，這篇寫作真是磨煉了她！
由于今年這些IA/EE作文都是送出去由國際文憑組織評分， 所以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知道成績。回顧整個過程，她和她的同學們以及老師們的壓力都很大，有的同學因爲覺得不能高質量地完成任務，在學校裏控制不住而大哭。我們女兒也作息有點兒失常，總算還沒有太大的風浪。所有這些作文都遞交後，她終于松了口氣，有一點兒空檔，作爲慶祝，我太太帶她出去吃了一頓飯。學校也專門組織了兩天一夜的retreat（後撤休整），休整是爲了即將來到的模擬大考和正式大考放放鬆和鼓鼓勁。
與她的高中最後一年相比，我的高中畢業那年真是幸福多了，除了語文需要作文，其它只要做做題、背背內容就可以了。我也希望當年有我女兒這些寫作經歷，會寫會用才能說這方面的知識是真正地、全面地掌握了，更重要的是體驗了怎樣創造新知識的這個過程。她現在的寫作能力，可以說比我研究生剛開始時都要强多了，而我現在的寫作能力還覺得需要進一步提升，特別是詞彙量明顯不够。年輕的時候得到的鍛煉太少，成年後要補回來就不得不付出更大的努力！不知道現在國內的中小學怎麽樣？應該不只有語文課才寫作吧！